生命中最美丽的一个黄昏
说起黄昏,总是给人一种沉沦、决绝、衰老乃至惨淡,古人云: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。但在我生命的记忆中,却有一个黄昏让人叫绝,让我享受到了日出一般的奇幻和美丽。多年以前的一个下午。太阳快落山了,山前岭后布满了晚霞的色彩,朦朦胧胧,绚烂四溢,我在一片庄稼地里割猪草,嫩绿的玉米叶子刷在我的脸上,痒痒的。于是产生了歇缓的念头,便把割满了草的背篼靠在地埂上,拿出随身带的一本文学杂志虔诚地阅读起来,有一抹霞光就落在了书页上,我感觉它像水,轻柔地漫过字里行间,泛起了丝丝的涟漪,搅动了我心底莫名的忧伤,就像不远处哗哗流淌的河流,一会儿波涛汹涌,一会儿屏声静气。
书在一页页翻动,那美丽的色彩就随手跳跃,如激越清亮的音符,闪耀着奇异的光芒,古人说,书中自有黄金屋,书中自有颜如玉,我如身临其境,感觉冥冥中期盼的一切即将到来,就要在这样一个美丽的黄昏,出现生命的奇迹。这是我出生的地方,我熟悉的一草一木就横陈在我的视线里,满山满洼,有我放过羊的足迹,割草的足迹,背着书包上学的足迹,我离开它已经三年了,三年的时光我是在一个林场里伐树育苗的,可是渴望文字的心灵让我结束了这一段生活,总觉得还有一个最大的愿望没有实现,于是就在这样的一个下午,我做出了人生以来最为重要的选择,重返校园,走进我神往的文字深处,也以生命的另一种形式走出这个山村。我对父母亲说,我割完最后一趟草,明天就要上学去,母亲无言地洗着猪草,满面的皱纹里写满了无奈;父亲抗着锄头,嘀咕着:还要念书,老大不小的,该娶媳妇了。然后头也不回地到地里去了,我知道我让父亲多么的失望。一些阅历很深的老人劝导我,大意是怕我有闪失,考不上,无颜面对乡亲。还有一些刻薄的话语,说我好吃懒做,逃避劳动等等。
晚霞一点一点变暗,夜风一阵一阵转凉,河流声一波一波更响,书页里的文字却显得模糊不清了,我一动不动地坐着。玉米林子里传来脚步声,是我的伙伴三树,他背着同样的草背篼,催我回家。我要一个人坐一坐,让他一个人回去了。没有人此刻理解一个少年的心底幻想着许多的梦,它是对命运的不屈,对美好生活的向往,对天生我材必有用的一种解释。看见山梁上变幻的晚霞,我希望有一支如椽的大笔画下来,让山外的人欣赏它的色彩,听见峡谷里鼓荡的风声,我希望有一腔的灵感写出它的神韵,让芸芸众生倾读它的深邃,感觉脚下温热的泥土,我希望有一颗博大的爱心,献上最真切的祝福,表达苍天厚土的恩泽。古老的乡村如此恬静,黄昏如此沁润心灵,着名作家柳青有一句名言:"人生的紧要处往往只有几步。"我的心志不容有一丝的动摇,我怕我的同伴给我打退堂鼓,我怕在回家的途中看见苍老的父亲荷锄而归,让我分心,我怕在村口的那棵大榆树下,有一双心仪的眼神缭乱我的性情。
草丛里起伏着唧唧的虫鸣,清纯优美,树林里喧闹着啾啾的鸟声,清脆悦耳。我仿佛听到了课堂上背诵课文的声音,老师在黑板上嚓嚓写字的声音,同学们窃窃私语的声音。老师说我的作文写的好,于是每一次作文批改下来,就对同学们念我的文字,我不知道将来有没有用途,反正尽力去写好。可惜在三年前的一次课堂上,我听完了老师念完我的文字后,抑扬顿挫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着,我就被父母叫回了家,让我与村里的三树等伙伴去一个林场,走的时候山村依旧布满了霞光,是早霞,照在我沉重的行囊上,压迫得一个少年的心房迷惘又隐痛,那迷惘和隐痛一直延伸到几千里外的原始森林里,我成天与树木,砍刀,锯子打交道,与黄蜂野藤和岩石做着较量,在大雪封山的日里,在暴雨淋湿的工棚里,我依然手捧痴爱的书刊,在为书中的人物、故事和情感而陶醉中,也信手涂鸦一些文字,联想着如果在学校里,老师在课堂上念,同学们羡慕的目光在我的周身扫来扫去,令人何等的荣幸啊!
这样的决定最初让我吃惊,也觉必然,不乏困惑,就如那颗夕阳,几乎被乱云所吞没,理不清头绪。我看着在微风里翕动的玉米叶子,似乎在开口与我对话:你割草的动作很娴熟的,你的肩膀抗得动大背篼的猪草,你走在山路上的脚步声很有力气很有节奏,一片一片的田地里,你能种出成片的玉米林,山下的那条河流,将会洗尽你满腿的泥垢,那青青的瓦舍里,你会像父母一样,生育出成群的儿女;你看那搭在山脊上的太阳,如同一个烙熟的大烧饼,在每夜的沉睡之后,使你不再感到饥肠辘辘;你看那晚霞覆盖的庄稼地里,有一只鸟儿飞过,它就像你自己,知道哪里的一片谷地可以啄食,了解哪里的崖上可以垒窝,熟悉哪里的树林可以自由的飞翔。
黏稠的夜色慢慢扩散开来,晚霞褪尽了最后的一点色彩,我忽然记起了徐志摩《再别康桥》里的诗句:轻轻的我走了,正如我轻轻的来;我轻轻的招手,作别西天的云彩。那河畔的金柳,是夕阳中的新娘;波光里的艳影,在我的心头荡漾。
我知道,我没有诗人置身于康桥的气度和非凡的惆怅,知道自己是故乡一棵纤弱的小草,依依不舍又无可奈何。可是面对故乡,身处决定命运的一个下午,我何妨不联想多多。我的选择没有错,就如我的伙伴们,在这个小小的村子里,有人选择了学木匠,有人去参军,去学医,有人当瓦匠,有人去贩药材。就在我从山里卷着铺盖路过县城的时候,村里的几个伙伴要去西安贩镰刃,我一时心热,随他们在西安闯荡了一会,大家凑足了本钱,却卖不到货,幸好一个县城里有我们村的亲戚,大家才拐弯抹角找到了门路,可是运回镰刃后,我却羞于在集市叫卖,怕见到熟人,怕别人笑我没出息,做了一个摆地摊的人,为避免尴尬,我就把自己的一份子亏本甩给了别人;还有一次被竹茬戳伤回家,村干部动员我报名参军,可是我一口回绝,不是我不热爱军人,当兵吃粮也是飞出农门的一条捷径,但该做的一件事没有完成,心中没底,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。
好男儿志在四方啊,我于是合起手中的杂志,目光突然一亮,感觉又一片霞光落下来,落在精美的书皮上,原来这本杂志的封面就是夕阳与晚霞的组合,背景是深远的蓝天,碧绿的庄稼,逼真细腻,宛如仙境,就像神来之笔,把刚才的一幕描摹在上面,使我在人生的长河里,留下了一副弥足珍贵的画。
因为这一幅画,我从此走出了山村,在城市里漂泊多年,我认真的写作,诚实的做人,每当孤独和困惑缠身的时候,我就选择这样一个场景,手持一本书,期待一抹霞光,在我粗糙的手中,跳跃出美丽的音符。
我感谢这一抹霞光,让我拥有了生命中无数个美丽的黄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