坐在故乡的门槛上
下午5点多钟的时候,我已经坐在了上海长寿公园西南一隅的台阶上,绿色葱茏的林木间,掩映着雕塑、鹅卵石小路、咖啡屋、露天茶亭等休闲小筑。在这有着欧式风格的公园里,我那时的感觉应该是怀旧心情的一次集结和释放。我想到儿时在故乡留下的印象、当年父母带着我们兄弟离开老家的风雨路程、这里还没有成为公园之前老屋的样子,以及很多与家园故土有关的如烟往事。说来饶有意味,当我进入公园的时候,看护公园的老人在与我寒暄中告诉说:“你家老房子的位置原先就在那个露天音乐台的台阶下”。现在,我好像正坐在老家的门槛上。这是2010年8月20日,我应一家机构相邀,从安庆去上海参观世博会。临行前,我通过电话告诉了在外地的老母亲,她老人家说,有空就回去看看。在去沪的车上,我一直琢磨着母亲让我“回去看看”指的是哪里?于是,就在当天到了上海以后,又恰巧下榻的酒店离老家旧宅不远,就径直去了长寿公园,再一次体验“回老家”的感觉。
很多年里,每当我去上海,总会习惯并自信地称之为“回老家”,一个“回”字,游子对故乡的情感呼之欲出。多少次我们说回家,哪怕故乡的“家园”只存在于你的想象中,或者只是老一辈人留给你的一个关于“故乡”的只字片语,一个概念,抑或是一个大概的方向,你压根就没去过那个称之为“故乡”的地方,但当你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前往那个地方时,朝着那个方向行进时,心情一下子就有了朝圣般的激动,砰然间自然地说出“回”这个充满家园温馨的词。有道是“何人不起故园情”。以至于在第二天,我带着在家园附近走动的感觉,融入了参观世博园的人潮中。
世博会是全世界的文化盛会,那么多的人汇集到这里,品味着来之地球各个角落的不同文化。“故乡”这个神圣的词汇,在这里又一次成为我此次“世博之旅”的关注点。不同的人种,以他们不同的信仰方式,在世博园中展示并诠释着他们对家园的理解,绽放着图腾岁月的原始光芒。在那些石块、泥土、木头建造起来的房子里,无论是雍容典雅,还是简陋无华,家园的篝火映亮了所有故乡的天空。我在智利国家馆很有耐心地看完了一个家庭一天生活的真实剪辑,画面里,是一个职业妇女带着一个小男孩的日常镜头,那动作、那表情、那语言,工作的奔忙、照料家庭和孩子的辛劳,还有那女人在短短几秒钟的间隙里匆匆对镜一瞥整理头发的样子,一切几乎和我们所有家庭匆忙的时刻一样,富有连续的张力和足够的韧性;我努力想弄清隐匿在其中的哲学含义,比如说“故乡”是唯一的吗?以及它们在哪些地方是极其相似的?
“越来越多的内地人在上海买房子安家”。在上海,我不止一次听到亲戚们这样喟然的赞叹。并同时看到,在比肩林立的社区大楼里,来自内地不同省份的人们,甚至一些外国人,都自然地聚集在一起居住;这是大时代变革的结果,“故乡”的含义也同时相随着变迁的足音,新的遥远而又飘渺的故乡童歌在这里起头唱起。在清末,我的外祖父就是在他老辈们的带领下,从家乡杭州附近的山区顺着河流放排进入上海的苏州河,将竹木运抵沪上卖给建筑商,以赚钱维持生计,渐渐地,他们在苏州河畔,也就是今天的长寿公园这个地方建立起了自己的家园;几乎在同时,我的祖父那一辈也迁居于此“讨生活”。直到如今,母亲对于浙江老家的概念仍还是外公留下的一个极具象征性的地名——塘西。而沪上无由分辨地成为了母亲的家园,以及我的故乡。数年前,我曾在《故乡的方向》一文中写道:“故乡是祖先最后漂泊的地方”,但现在我想说“故乡是祖先最后逗留的地方”似乎更准确一些。一次逗留,抑或是一次意外的羁绊,遂即点燃了一缕新的炊烟,写下关于故乡传奇的第一行句子。
眼下,越来越快的出行速度和频繁的如世博会一般的文化交流往来,使地理上的相对距离越来越短,短的让我们从遥远的地方回故乡不再成为精神上的奢望,仿佛是端着饭碗从一家门槛挪到另一家的门槛上。我读古诗词,如清人沈受宏在《客晓》中写道:“千里作远客,五更思故乡。寒鸦数声起,窗外月如霜”;唐代崔涤在《望韩公堆》中长叹:“孤客一身千里外,未知归日是何年?”无不为关山重重的回乡之路惆怅神伤。那天,当我坐在长寿公园的台阶上时,觉得一个发现越发地清晰起来:无论是绝对意义上的“故乡”,还是相对意义上的“故乡”,越来越相似,回家的路越来越短;当我们在享受五彩缤纷的多元文化的同时,文化上的差异性也正在不知不觉中缓缓地缩小与融合,一如小孩子喜欢吃麦当劳食品一样的随意可口。而经典的回乡之路早已标注在了唐诗宋词里,那里,故乡的河流一直在静静地流淌着,伸向诗人无从知晓的未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