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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朵正在开瓣绽放的山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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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朵正在开瓣绽放的山花



那年,爸的病越来越凶,凶得不能起床。妈天天给他打火罐、烧灯花、刮背脊;山上的草,哪样是药就扯哪样给他吃;还烧香拜佛求神保佑,立水筷把鬼送远些。啥子办法都想尽了,爸的病仍然很凶。我只有被迫从初中辍学回家,天天守候着爸。

吴老爹带着贵哥来探望,妈说爸的病得真了,我说要朝大医院送才行,吴老爹赞同我的意见,爸固执不去,妈皱着眉头不吭声。我家破烂房屋,给人死亡逼近阴森沉闷的感觉。空气就要凝固的瞬间,吴老爹拿了主张:必须送大医院,要不然爸的命就要完蛋!他说着就喊贵哥,快,快去喊人捆绑担架,立即把爸朝大医院里搬。

山里人心目中的大医院,不外乎就是山下面乡场上的卫生所。更大点的医院,我们想不起,我们也不敢去想!

吴老爹亲自安排、指挥,带领着人急匆匆地把爸搬下山。

爸被放在乡医院门口,医生硬是铁石心肠,不见钱就是不理睬,好像人死那里摆起,根本不关他们的事,是钱的责任。

吴老爹顾不得抹一把,满脸热呵呵的汗水,匆匆忙忙朝乡上跑。妈望着他兴致勃勃匆匆离去的背影,抓紧的心舒展了许多。

我们高山峪几十户人穷得叮当响,哪家不到万不得已地步,吴老爹不会跑到乡上找领导。过去,只要他向领导吭了声要点救济,开个病人治病、娃娃读书的免费条子,从来没有放过空炮,更没打过空手。

这一次月亮像真的落在井里去了,乡上领导的脸色好冰,好冷又好黑,说出的话不仅凉浸浸,还酸溜溜的不是滋味,“现在而今,不比前些年,吼穷、吼困难就免费治病,恐怕没那么好的好事了吧?”

吴老爹目瞪口呆好一阵子,才缓过几乎闭息了的气。他又去力争那一线希望,“他家实在恼火,实在没,没……”

“没,没就找我!硬是烦,烦,烦!”

吴老爹目不转睛地盯着勒他的火,打断他乞求的乡领导,半天才吭出声,“咦!没得钱就该等死么?”

乡文书看见老实巴脚的吴老爹诚诚恳恳,巴心巴肝地为手下村民请命,还挨杵一鼻子冷灰的可怜样,有些同情地请示领导,“开张条子给他,去看县民政局有没有经费解决。”

“民政局的门朝哪儿开,我还弄不清楚?”吴老爹窝着一肚子气说,心头又在想,“自己当了二十来年的生产队长,几年的村民组长,还从来没有找过县上部门求过事,估计再找也枉费时间,枉费心机!更何况这人已经抬到医院门口摆着,那远水怎能救近火?

他眼浸浸而又灰溜溜,蹒跚地回到乡卫生所门口。

“咦,拍了胸口,咋个放了哑屁?人摆在这里,到底咋个办?”我焦急地来了火气,直问吴老爹。

吴老爹淹汤寡气,坐在医院门口冰冷的檐坎上。脑袋垂落在裤裆间,简直一付无颜面对我,无颜面对我妈的泪丧样。



幸好姨妈住在乡场背后,妈撵我赶快去找。

我在姨妈面前垂着头,咬着嘴唇,掰弄着手指头,磨磨蹭蹭好半天才吭出声,“我爸病了,抬在医院门口摆着,妈叫我来,来借点钱。”

“钱!泥巴、石头、树叶子?”姨妈狠声报气的对我说了又说,“老娘又没有开银行,又没有造钱!”

我吃了闭门羮,当头挨了一闷棒,眼泪涮涮地流淌,硬是泣不成声。

姨妈不理睬我,气冲冲地离我出去好一阵。

好一阵子,姨妈才回来,急冲冲气喘吁吁地回来。她用钱敲打我的脑袋,“老娘当讨口子借来的,拿去,滚!”

我抱着一撂,我没有见过摸过,敢说爸妈也没有见过摸过,一撂崭新的钱,一下子跪在地上给姨妈嗑了个响头,滚出姨妈家门坎,撤腿一趟跑到医院。

有钱往医院里拽,真巴不得把爸的病拈来甩得老远,我急躁又神气地吼贵哥,“傻痴痴地立在那里干啥子,还不快来帮搭个手,弄我爸去给医生看!”

姨妈脚跟脚地撵到医院,还在喘粗气就骂我,“这个鬼女子,把老娘的钱拿去坐飞机啊咋个,一溜烟就不见人影。”

我莞尔一瞥姨妈,一下子能借到那么多救命钱的神气样样,心里乐滋滋的。

姨妈看了爸又问了妈,走到我面前,突然垮下脸,手指头戳住我的脑门,“你呀你,咋个不把你家山上的房子和全部家当都搬给医院?拿好多给你,你就数好多给公家。没得的人嘛,拖得点就拖点,奈得一阵子就奈一阵子。拿着点钱就颤颤惊惊,怕丢不出去?硬是八辈子没见过你这么憨的女子!”



没有想到爸住在医院里,不仅耗尽了姨妈借来的几百元钱,还耗尽了家里全部粮食和所有能变成钱的东西。想把爸的病治好些,免得回家去翻凶了又淘气。姨妈找医院领导请求继续治爸的病,“钱嘛?拖一阵子,哪怕砸锅卖铁也要想办法,绝不赖公家账!”

那小院长冷冰的面孔上,豁着牙巴不出声的讥笑,搞得姨妈坐冷板橙、抽冷气。姨妈被冷出了火气:“老娘就不相信你爹妈不挨病,就不相信你家不遇到火烧水淹的事?枉费党把你龟儿培养!”姨妈大大咧咧地骂着医院领导,气冲冲地走出医院。

面对病还没有治好的爸,马上就要停药、就要被撵出医院,我和妈只有相互默默地望着,简直不知所措。

咋个办才好,我好盼姨妈快来拿个主张呵!

姨妈终于朝医院走来。我的心随着她咚咚脚步声,咚咚地跳!我真想她又借来一撂崭新的钱,用钱去打医院领导的脸膛。她果然又厚着脸皮去,又借来了一撂崭新的钱,“叭!”的一声,狠狠地丢在医院领导的面前。“你妈生你嘛,还是积点德,还是有点同情心。”小院长成了姨妈的出气筒,他稀着牙巴望着钱,望着没给他好脸色的姨妈,傻笑,还是冷笑?我至今也没有弄醒豁。

当然,我娘俩不能完全依懒姨妈,借人家钱来治爸的病。我们轮流守候着爸,还经常把爸一个人丢在医院里,跑回家去挖摘承包地里、房前屋后的果果菜菜,挖摘深山间、老林里的野味和药材,背到乡场上变成钱又丢进医院。哪怕吃好大的苦,化好大的代价,我娘俩充满信心要把爸的病治好,更何况还有姨妈的鼎力相助。

爸的脸色还是那么绝青,简直没有一点血色,仅管能吃点东西,还能下床走动。医生下了判断,药物只能控制、减轻病情,要根治病,必须到大医院动手术才行。在乡医院治疗,我们已经遭架不住,去大医院开刀?咋敢去想。爸说他的病已经好了,痛得不凶了,闹着要回家去。我和妈简直不知咋个才好。姨妈冲着医生又来了脾气,“老娘的钱,是厚着脸皮借来的,是辛辛苦苦挣的,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又不是吃公家,骗人家的便宜钱,更不是偷来抢来的钱,这样白明白眼丢在你们医院,这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教的,不拿棒不拿刀就把人抢了!”

说起馍馍就要面搓,有了病就得要钱医治呵!

那时候,我们山里人都穷得叮当响,我家更是穷得响叮当,实在拿不出钱去更大的点医院根治爸的病。更何况姨妈已经借了人家好几百元钱,这在我们心目中是个大数目呵!妈和姨妈总是唉声叹气,“这人情、这债务,这人情这债务咋个偿还得起?”

当然,不好再去借人家的钱,我只有回家请吴老爹吼些人,把爹抬回家去听天由命。



我娘俩用心经佑照顾爸,牵爸园坝里坐坐,吸大山上清爽宜人的新鲜空气,看天空中日出日落的绚丽景色,舒展病魔缠身的心态。扶爸床上躺躺,闭闭眼睛喘喘气,静养病魔搞垮的身体。喂爸的水、喂爸的药、喂爸的饭,捶爸的背、揉爸的腿,洗爸的脚、擦爸的身,爸吭一声、动一下,我和妈都细心留意,无微不致的关照。我们竭尽全力地保住爸的那口气,保住家庭完整生命的存在。我们最心焦,还是维持爸生命的饮食、控制爸病情的药物。我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年纪轻轻,十二三岁就失去了无忧无虑的幸福童年,却要承受没有生存物资的沉重压力,却要饱尝家庭物资基础完全崩溃的滋味。

我跑了几趟姨妈家,并不富裕的姨妈已尽力而为,想再跑一趟,怕姨妈实在拿不出来,又是一阵子的暴躁脾气。

“我去约贵哥,我们再到老林里去挖……”

“去挖你妈的脑壳!”妈生气地打断我的话,又骂我“小婊子,瞧不来事向!”

我望着妈,弄不明白她咋个,突然垮脸抬嘴地骂得我莫名其妙。

妈深深地叹了口气嘱咐我,“别再去麻烦吴老爹家。麻烦人家多了,欠的人情债不好还,还要淘气,伤神,惹麻烦……”

“她婶说的啥子话,啥子麻烦,啥子人情债,啥子好还不好还?”吴老爹迈进我家门坎,打断了妈的话。

我的眼睛一下子落进了吴老爹提的口袋,嘴里咪舔着清口水。

“这青黄不接的季节,大家都打紧些过日子。”吴老爹说着话,把口袋递到妈手里。

我听到,妈向吴老爹致谢的声音有些颤抖。

我看见,妈的眼眶里闪烁着晶莹的泪水。

我才不管妈是万分激动的感谢,还是无限伤感的悲哀。我欢喜,欢喜人间的亲情、友情、人间的同情,滋润着我爸的生命,支撑着我家要倒的中梁砥柱。

啊!人间有情,天无绝人之路。

刚刚抖完从姨妈家拿来,熬稀饭汤汤给爸喝的米,吴老爹又送来了半口袋玉米面面,每天又有两顿玉米糊继续保养爸的性命。

我好喜欢,喜欢吴老爹天旱送雨,雪中送炭!

人的生命运转乞求,原本就低就便宜就简单。为了爸继续活在世上,这非常简单的信念,我娘俩天天咽些野毛野草,不仅维持了生命,而且还有精神还有力气去运转生命;还有精神还有力气,去为了完整家庭生命的存在而拼啊搏。

我爸就不行,我们办不到也乞求不了什么高贵的营养品滋补爸的病体,他又怎能离得开粮食呵?只要有粮食进他的口入他的肚,我们的心灵不仅安然好过些,而且对家庭完整生命的存在,完整生命的延续充满希望!

爸是家庭的栋梁,爸是家庭的主心骨,家庭不能没有爸。我和妈拼命地不让爸倒下去变成粪土,何况还有姨妈、吴老爹他们的鼎立力相助,我相信爸能挺立,稳稳当当的挺立起来!



阳光亲吻飘逸的云彩,云彩流淌出了感动的泪水,亮晶晶的满天飞舞,飘飘洒洒沐浴滋润大地万物;形成串连成线的在空中闪闪烁烁,折射出绚丽多彩,熠熠生辉的光环,从这个山顶伸向那个山岗。

“啊!五颜六色的彩虹。”

“啊!牛郎织女的鹊桥;

“啊啊,啊!”

我在园坝里,戏耍着亮晶晶的雨珠,摸搞着湿漉漉头发,眺望五彩缤纷天际,惊呼奇特天象,欣喜大自然壮景,还扯开嗓门喊 “妈,快来,快来看啊,快来看!”

妈倚着门框,手搭凉棚,仰望那天边的彩虹,倾视这满天飘洒的白雨,脸上呈现出心中的喜悦和欣慰,喃喃自语,“哦,哦哦哦,有办法了,有办法了,谢谢苍天有眼,大地开恩!”

我娘俩各挎竹篓兵分两路,各奔东西。

我哼着采蘑菇的小曲,穿梭在树林中,奔忙在草丛里寻花找朵,刨着拣着,拣着刨着一朵又一朵,一缕又一缕的蘑菇。我想象着妈,眼明手快地寻着找着采摘着朵朵团团的蘑菇,想象着妈脸上的笑颜和心头的眯甜。

那天晚上,我睡得很香、很甜、又安然。

第二天早上,我起得很早,很早。

我心情舒畅、精神饱满地背着苍天偿赐,大地馈赠的恩惠,喜滋滋地踏上去乡场的崎岖山道,翻腾着急促的脚板。我要把蘑菇背到乡场上去卖了,又买回控制爸病情的药。



狭窄羊肠小道上,背着沉重背篓,爬行得汗帕滴水的他,像座大石狮子杵在我面前,挡住了我下山的去路。我心焦爸下午就要断药,急躁的喊他,“喂,快让开!”

他不顾我的焦急不让我的去路,喘着粗气一动不动的挡住我,好烦他瓮声瓮气地喊我“小妹妹,”又问我,“到高山峪还有多远?”

路途上,突然冒出个粗莽汉子,我的心头好烦躁,哪还有心思去理睬,我带着哭腔吼他“让开,快点让开!”

他吃力地挪动着压有沉重负荷的身板。我徒然发现,他背着的背篓是我爸拿手的篾活杰作。一种亲戚而又亲切的感觉,我的心“咚、咚、咚”地乱跳,小脸蛋热乎乎、红艳艳起来。刚才对他太不尊敬,太不礼貌,太耍小孩子脾气,我感到难为情又非常害羞。

他是姨妈相好的临居,名叫道汉。真是海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。简直看不出来,他这个憨头憨脑的莽汉子还很会挣钱,成了那个时候最先富起来顶呱呱的万元户。姨妈为了爸的病就是欠他的情,欠他的债。拟起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,他与姨妈同辈份,我得喊他幺爸。

道汉幺爸受姨妈委托,专程给爸送药来。我好高兴幺爸不仅送来爸急服用的药,还有这样那样,装满了背篓又垒了尖的东西。我要背幺爸的背篓。他说太沉,小女孩背不动。我叫他分拣一些在我的背篓里。他回答,他能背,不必太麻烦。 一路上,我好想找寻些感激的话向他倾吐,不知咋搞的,总是难以启口,还是实在寻不着要说的话。我又好想他问我这样那样的话,启迪我打开话匣子,很随便自然地表达对他的衷心感谢。他的厚嘴唇,泄放出来的只是压着沉重负荷,在崎岖山路上步履艰难热呵呵的气,没有一点与我这个同行人的言语声。

后来,我骂他哑头神,第一次与我见面,我却没有得过他一句话。他自我辩解的说,他喊过我小妹妹,还问过我咋个不去上学,看见我小脸蛋红了起来,眼睛里泪水汪汪的样儿。他说,他就闭上了笨拙的嘴巴,不敢再吱唔出声,只有默默无声的跟着我爬呀爬,爬到了偏僻闭塞的高山峪;跟着我走呀走,走进了我家用树枝挡风的破房屋。



幺爸用袖头揩去满面汗水,立即把他送来的药,送来的几斤白糖、几斤鲜猪肉,几瓶乳精、几盒蛋糕,几十大米、几十斤面条、几十斤盐巴,还有一些,我和爸妈穿着得体而又伸展的半新旧衣裤鞋袜,一样一样的拣放在,我家吃饭用的破方桌上,及其破方桌的周围。

爸生命存在的必需品,偏僻山里人少见的希奇货,堆放在我家破方桌上,堆放在我家破方桌的周围,犹如一座花草树木,生长得郁郁葱葱的小山,给我家倒烂破败房屋,增添了耀眼夺目的光彩,刺得我眼花缭乱,激得我心花怒放,更使我有种突然富有的感觉。

我好兴奋,道汉幺爸给我家带来了生机,带来了生气,带来了家庭完整生命存在的希望!

我去喊在地里干活的妈,我去叫在床上躺着的爸,共享幺爸送来的雨露阳光;共同感激幺爸,给我家雪中送炭又锦上添花。我抬腿出门,觉得把幺爸一个冷落在屋不好,走进爸的房间,怕爸羞愧而又激动过分伤身。我恐慌而不知所措间,突然想起该端盆水,给幺爸洗洗脸揩揩汗。舀起水,我又倒掉。妈说过,出了大汗,要用热水洗才退凉快又不得感冒伤身体。我慌慌张张地去抱柴烧热水。

“烧锅做饭?做好你们吃,我是不吃的,嗬!”

幺爸说话,像他板起的面孔冷冰而又硬邦,还是我没有想起做饭给幺爸吃,反而被他提醒而尴尬?我竟然耍起小女孩脾气,把抱着的柴摔在地上,生闷气立在那里,小嘴呶得老高,眼睛翻着白仁,斜视着不吭声不吭气的闷汉子幺爸。

我从幺爸皱紧的眉头间,深陷的眼神中和板沉的面孔里,看出了幺爸憨厚,善良的同情心。幺爸太不忍心吃我家一顿饭,我家在他的心目中太寒酸,太寒酸!

幺爸背着那么多,那么重的东西;走那么窄,那么远的山路;爬那么徒,那么高的山坡,送来了姨妈的亲情和温馨;留下了他对我家深深同情,极大的友谊。 幺爸连水也没有喝我家一口,就不声不响地走了,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了,走了……

我站在山岗上,望着幺爸渐渐离去,渐渐消失的身影,后悔没有款待幺爸,内疚自己还在幺爸的面前耍小女孩脾气,情不自禁,伤伤心心地哭嚎起来!

大山回应着我的哭嚎,一个苦命的女孩,复杂心情倾泻出来的伤心哭嚎。



妈拣着桌上的东西,说姨妈有个玉明珠啊咋个,还拿出这么多东西;埋怨我咋个不留幺爸歇会儿气,弄饭给他吃;又对我哀声叹气地说,“总不能老靠你姨妈渡难关,过日子呵!”

“还是要靠自己多吃些苦,把地种好,望庄稼有个好收成才是办法呵!”我学妈的腔调,用妈的话回答妈。我才不管妈欢不欢喜,又接着说妈,“脑壳有病,咋个不要吴老爹他们,帮我家除地里的草?”

妈的手指头戳住我的脑门,“你呀你!还是醒事些,不要不晓得屁是臭的。”

我仍然望着妈那阴沉的脸,真搞不明白妈咋个经常这样骂我。妈深深地叹了口气又对我说,“我再三嘱咐你,别去麻烦人家,麻烦多了,今后要惹麻烦。”

“惹麻烦,惹麻烦!那么宽的玉米地靠我们两个女的,哪年哪月才能把地里的草除完?还望庄稼有个好收成,好收成个屁?我看家里啥子都没有才麻烦。”我冲着妈像打机关枪一样,噼哩叭啦一阵子后,喉咙里又在叽哩咕嘟煮稀饭似地说妈,“死脑筋懵脑壳,死要面子活受罪。天天只晓得拼命地干活、干活!硬是磨傻了,便宜劳动力不拣来用还臭假,不要人家主动来帮忙除地里的草。硬是冬天脱光衣服绷起不冷。仗势有个姐姐撑腰,我就不相信,姨妈能把我们家包干一辈子。”

“我就不相信离了你吴老爹,我就种不好庄稼!呱呱地嚼啥子牙巴,咬啥子舌根?”妈的话打哑了我的嘴,麻利带快地拣好幺爸背来的东西,抓起锄头朝地里走去。

我实在犟不过妈,不得不依着妈的脾气,不求人就不求人!免得妈天天骂我“假精灵,光想打懒条、拣便利。丢人现眼的时侯,才晓得锅儿是铁铸的。”我仍然与妈默契地配合,尽量呵护好爸,尽量抓紧时间去搞整春播季节,吴老爹全家出动帮忙,我娘俩估住眉毛劲种下去的庄嫁。

那地里的禾苗,已被任意乱长的缕缕杂草覆盖。

面对几乎荒废的庄稼,我鼓起勇气拼着小命地劳作,即掩饰惧怕无能力管好的心理,又报到了这步田地,只有尽力而为、听天由命的态度。

我娘俩使出了浑身的力气,使出了山里人天生的耐劲,顶着炎炎烈日,淋着毛毛细雨,把锄头舞圆、舞圆,向泛滥成灾的杂草开战!

敢说手上的活儿,妈要强过好多男人。她挥舞着锄头左右开弓朝前冲锋,只听到那杂草被铲得“嚓嚓嚓、嚓嚓嚓”。快节奏而又不间断的响声,似战鼓敦促我咬紧牙巴、拼着小命,也挥舞着锄头跟着妈撵。我服妈的自信,更服妈的能耐。我要加油凑上几把劲,尽快把地里的杂草消灭干净。

除完了,我娘俩的气力和耐劲,终于除完了山坡上二十多亩玉米地里的杂草。我家承包地终于没有被荒芜,终于有了收成的希望。我兴奋地丢下锄头,伸直了弯曲好多天,好多天的腰杆。实在顾不得好好地缓口气,舒展一下,太劳累过度的筋骨就慌忙掉头去展望,一大块、一大块的土地上,我娘俩一锄又一锄,一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。

我好气,好气,我娘俩搞整得白晃晃地里的禾苗,被放纵、蔓延的杂草,欺负得细茸茸而又黄啾啾,淹汤寡气地没有一点精神,更没有一点郁郁葱葱的生气,我的心凉了,凉了好长一截。

再望别家地里禾苗嫩绿茁壮,在阳光的照耀下,精神抖擞而又熠熠生辉,他们还端着白花花,亮晶晶的尿素又去添膘增泽,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淌,涮涮地流淌!

我娘俩辛勤苦奔,希望太渺茫。

我好泪丧;

我的心碎了,碎了!



漆黑的夜里,我躺在竹笆楼上,眼睛鼓得圆圆的。

我插上想象的翅膀,追寻着幻觉;我插上想象的翅膀,在幻觉中追寻生的希望,追寻希望的亮点。

一道五彩缤纷的花带,从这边山头连接着那边山顶。

我拍手欢跳,“哟!彩虹,鲜艳夺目的彩虹。”

吴老爹说,“不是彩虹,是桥;”

是桥,是吴老爹领着贵哥为我筑的桥。

姨妈也说,“不是彩虹,是桥;”

是桥,是姨妈带着幺爸为我编搭的桥。

哦,是桥,是桥!

吴老爹说“是桥”;姨妈也说“是桥”。

我却不愿意,一点也不愿意,他们编搭、筑造的是一座牛郎织女的鹊桥。我的幻觉里,期望的是一座通往理想圣地的天桥。

在绚丽多彩的天桥上,我身披着柔和的阳光,向站在我家园坝里,仰望目送我的爸妈频频挥手,缓缓地步过鲜花编搭,簇拥的天桥。我走进了理想的圣殿,不是富丽辉煌的天堂,而是我梦寐以求的学堂。

我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,听老师讲《牛郎织女》。不知咋搞的,我不感兴趣,我听不进去,还感到烦躁,更品味不出名堂。

还是《海燕》来劲。使我心潮澎湃,促我展开翅膀飞翔。

飞呀,飞呀,我在风雨闪电中间,勇敢地飞翔!

飞呀,飞呀,我在咆哮怒吼的大海上,勇敢地飞翔!

飞过了浊浪滔天的海潮,飞过了茫茫苦涩的大海。

我飞进了心旷神怡的智慧殿堂。

飞呀,飞呀,我在崇山峻岭之间,高傲地飞翔!

飞呀,飞呀,我在阴莽莽的原野上,飞翔,飞翔!

我载着希望和喜悦,载着美好的憧憬,载着幸福的源泉,载着很多、很多的书,飞回磨练我意志的山岗,飞回锤炼我成钢的炉堂。

哦,那么多,那么多的不是书,是坠人的世界,是花的纸、是亮的钱!

我要摔大把花的纸,亮的钱到大医院,根治爸的病;又摔大把花的纸,亮的钱给道汉幺爸,连本带利又加倍还其人情还其债;再摔一把两把几把,掀掉我家倒烂破败的房屋,好好地建一幢大楼房,一座大庄园,一栋大别墅;还要摔一撂几撂,给与我一样遭遇的苦命姐妹些,助她们生活、助她们上学、助她们抗衡天灾人祸。

花的纸,亮的钱使爸挺立起来,撑住了我家要垮的天。花的纸,亮的钱,终于抹掉了妈脸上的憔悴,抹掉妈脸上的皱纹。

我好兴奋啊,好兴奋!

也许人处在困境之中,把自己沉浸在美好的想象、美妙的幻觉里是解脱烦恼,浅化现实威胁和困惑的较好方式。

我又展开了想象的翅膀,又把自己陶醉在美妙的幻觉之中。太好笑自己的幻想归根到底,仍然乞求解脱眼面前的残酷现实;搂住希望的阳光,仍然是吴老爹姨妈他们;吴老爹姨妈他们,溶进了我的血液,嵌进了我的灵魂。吴老爹姨妈他们犹如参天的大树,屹立在我的心中 。

我在吮舔,在品尝,在吸取,大树繁枝盛叶滴淌下来的水珠滋润,我这棵枯竭小草的甘甜。

我在幻想,幻想自己也成为一棵风雨吹不倒,冰雪压不垮的大树参与调剂,平衡大自然的众生;幻想封山的冰雪融化,山沟里阳光灿烂,人与万物都充满生机;还幻想如何、如何报答贵哥和道汉幺爸,咋个、咋个孝敬吴老爹和姨妈,怎样、怎样与爸妈一起欢欢喜喜过日子。

我沉浸在美妙的幻觉之中,幻想得有滋有味,幻想得甜甜蜜蜜,淡化了面对无可奈何的逆境,力不从心的恐慌心情间,我不得不承认,而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幻觉中的知足和向往,是生存危机中天花乱坠的想象。

在夜阑人静的大山峡谷里,父亲的呻吟太清晰,更显得凄凄惨惨纠缠,敲打着我这颗在苦水里浸泡着的少女之心。漆黑的夜里,我看见妈脸庞上的泪痕,听到妈忍耐在心底的抽泣。我又回到了家庭物资基础,完全崩溃的环境之中。面对残酷的现实,怎样去寻求生的路子?我想象的翅膀,栖息在苦涩的果树上,陷入了冷静的思索。

咋个办,咋个办?

我问苍天,苍天,在默默地思想;我问大地,大地,在为我呻唤;我问大海,大海,在为我呼喊!

我问自己,思去想来,我没有一点知识,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。



妈掰开我家破门板,发出叽叽咕咕的怪叫声,简直难听死了。我翻了个身,听见深夜来的是吴老爹。他问候爸一阵后,又在堂屋里与妈咕嘟了好半天。

吴老爹哀叹爸的病,哀叹我家艰难间安慰妈,“还算命好养育了一个聪明能干,醒事听话的好闺女,起了大作用,帮顶了大半边天。”

妈把我踏削得一团糟,“醒事听话个屁?读几天书就要不完,不得了的样子,根本不把我这个当妈的,还有你吴老爹全家放在眼里。简直是个假精灵倒贯气,丢人现眼的宝器,任性刁蛮的妖精婆……”

吴老爹打断妈对我一个劲的瞎骂,“这闺女就是不错,是个打着灯笼火把,哪里找也找不到的好闺女。你嫌,我喜欢!我今天来就是,嗯……”

吴老爹还没有嗯出个名名堂,妈就抢了阵,“我养的女,我了解。哪个遇到她,不拿给她当泡菜下稀饭吞了才怪呢!”

“嘿嘿,我就喜欢她把贵娃子当泡菜下稀饭吞,……”

“嘿嘿,你脚在袜子里动,我就晓得你没有安好心。”

“这是好事情嘛,咋个把话说得那么难听。我看见两个娃在一起还搞得拢,才来开这个口的。”

“咋个不屙摊稀屎照照自家人算哪把夜壶,还有脸来开这个口?”

“你又咋个不屙摊稀屎照照自家的状况,……”

“我家状况不关你的事。”妈很生气地下逐客令“你走,你马上出去,出去!”妈还动手掀吴老爹出门。

“嘿嘿,嘿嘿,怪我嘴巴讨厌,怪我嘴巴烂。”吴老爹嘻皮笑脸赔不对又赖着不想走,“嘿嘿,有话好好说,好好说,何苦撕破脸呵!”

十-

我悟到了妈和吴老爹,围绕我东拉西扯的实质问题,脑海里徒然浮现出,我们山里有些女孩子,奶头还钉在胸板上就因其家庭贫困,实在抗拒不了天灾人祸的降临,只有接受好心人的劝说和安排,歹心人的肋迫和要挟,草率而又慌忙地找个婆家,嫁个男人渡其难关的凄惨命运。

想起那些可怜的女子,我就倒抽冷气。

她们嫁的男人,不是岁数太大就是体型极不相称,或者身体上有这样那样的缺陷。她们不晓得屁是臭的,就稀里糊涂地把自己没长醒的身体,拿给饿汉子去撒野。她们自己的黄屎还没屙干净就混混浊浊,弄个淹汤寡气的孩子驮在背上。她们从这个火坑又跳到那个火海,眼睁睁地被焚毁,被凄惨的命运彻底地焚毁!

难道,我也逃不脱那种非常寒心,极其悲惨的命运?

我为姐妹们的青春悲哀,为姐妹们的命运叹息,也思索着自己的青春,思索着自己的命运。

简直没有想到,我一贯反感女孩子不大点点就说婚事嫁男人,更惧怕还是孩子就生个孩子驮在背上的惨味,那时那刻的心灵里,竟然没有一点自己寒酸,自己凄惨的感觉。也许人身处劣境,到了这步田地的必然心态;也是人万般无奈时求生一种必然方式,也是人乞求生存的一种希望,一个亮点,或者贵哥是个好手好脚,样样乖净端正的好小伙子,而且年龄又与我相当,我们也算是青梅竹马的原故吧。

当然,关键还在于适身处地的我,深深地体会并清醒地意识到,单靠我娘俩的能量,种不好那么宽的承包地,根本无法凑钱去根治爸的病。没有外助,爸就立不起来,我和妈也必然要跟着倒下去。爸没有病死,我和妈能拼能搏能向命运抗争,主要靠住了姨妈的支撑,也不能否认吴老爹他们的帮助。我想,如果我与贵哥有那么回事,妈就会乐意接受吴老爹全家的大力帮助,哪有战胜不了的灾难呵!

我想象着我和贵哥,跟随着吴老爹上青山进老林,打野笋采药材摘蘑菇挖地苕,又背到乡场县城去卖了一么多钱;想象着吴老全家帮助我家春播、夏管和秋收;想象着有钱治好爸的病,我家渡过了难关,我和贵哥长大成人才结婚,建家立业的美好情景,…… ……

“你想得才美,一千、八百拿来,拿来!”妈对吴老爹强硬地提出条件,嘴皮还在不停地翻动,“你能拿出一千、八百,我把女儿卖给你家,难受一辈子,我心口上抹一把,哼!不是我踏削你,量你也拿不出一千、八百元钱来绷这个豪气,去遮掩那个羞丑。”

我怨妈提高了嗓门对吴老爹太粗暴,太刻薄太过头太不记情义的态度和言语打断了我的遐想。更气妈把我当成东西去要挟,索取吴老爹,问他要一千、八百元钱。

不过,我的心里很平静,有点蹦跳,是找到了生的希望,看见了希望亮点的兴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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